建筑工程违约金过高会被调整吗

引言：工程合同中的“天价违约金”困局

在建筑工程领域，违约金条款是约束合同双方履约的核心工具。发包方为确保工程按期竣工、质量达标，常在合同中约定高额违约金：逾期一天竣工罚合同总额的1%，质量瑕疵扣款比例远超实际修复成本，材料供应延迟按日累计罚款……这类看似“严苛”的约定，在工程纠纷爆发时往往引发争议。当承包方面对动辄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违约金索赔时，最关心的问题莫过于：约定的违约金过高，法院或仲裁机构会依法调整吗？

2024年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〉合同编通则若干问题的解释》（以下简称《民法典合同编通则解释》）的实施，进一步明确了违约金调整的裁判规则。实践中，从北京某写字楼项目逾期竣工违约金的调整争议，到上海某住宅工程质量违约金的核减案例，司法机关对工程违约金的处理已形成清晰逻辑：既尊重当事人意思自治，又严防违约金条款异化为“霸王条款”或“获利工具”。本文结合法律规定与典型案例，系统解析建筑工程违约金过高的认定标准、调整流程与实践要点，为行业主体提供合规指引。

一、法律底层逻辑：违约金为何可调整？

（一）立法初衷：平衡意思自治与实质公平

建筑工程合同的违约金条款本质是当事人意思自治的产物，法律原则上尊重双方约定。但工程领域具有投资规模大、履约周期长、变量因素多的特点，若允许违约金约定无限自由，可能导致权利失衡：发包方可能利用市场优势地位设定“惩罚性天价违约金”，承包方则可能因偶发因素陷入巨额赔偿困境。

《民法典》第五百八十五条明确规定：“约定的违约金过分高于造成的损失的，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机构可以根据当事人的请求予以适当减少。”这一规定确立了“补偿为主、惩罚为辅”的违约金性质定位，通过司法调整机制矫正合同失衡，实现违约责任与实际损失相匹配的公平原则。最高人民检察院指出，该规则既避免了违约金失去担保功能，又防止其沦为不当获利的手段，是平衡合同自由与公平正义的关键制度。

（二）工程特殊性：违约金调整的必要性

建筑工程的特殊性决定了违约金调整需求更为突出：

履约不确定性强：极端天气、政策调整、供应链断裂等不可预见因素频发，易导致工期延误或成本增加，单纯按固定比例计罚有失公允；

损失计算复杂：逾期竣工可能造成发包方租金损失、销售延误损失等间接损失，质量瑕疵涉及修复成本、声誉损失等多元损害，实际损失数额往往难以精准量化；

合同地位不对等：中小承包方面对大型发包方时，常被迫接受不合理的高额违约金条款，缺乏协商议价能力。

因此，司法实践中对工程违约金的调整，既是法律原则的体现，更是契合行业特点的现实选择。

二、核心认定标准：如何界定“违约金过高”？

（一）法定判断基准：以损失为核心的量化标准

根据《民法典合同编通则解释》第六十五条第二款，“约定的违约金超过造成的损失的百分之三十的，人民法院一般可以认定为过分高于造成的损失”。这一量化标准是建筑工程违约金过高认定的核心依据，实践中需分两步适用：

1. 确定实际损失范围：工程领域的损失包括直接损失与可得利益损失。直接损失如工期延误导致的材料保管费增加、质量缺陷的修复费用；可得利益损失如发包方因工程延期丧失的租金收益、销售利润等。2024年某商业综合体项目中，法院认定发包方的实际损失为逾期期间的租金损失120万元，这一数额成为违约金调整的计算基础。

2. 计算过高阈值：以实际损失为基数上浮30%，即构成违约金过高的判断起点。若上述项目合同约定逾期违约金为200万元，超出120万元的30%（156万元），超出部分可认定为过高。

需注意的是，工程合同中常见的“按日累计违约金”“固定比例违约金”，均需纳入总额与实际损失进行比对，不能因计算方式特殊而排除调整适用。

（二）综合考量因素：跳出数字的实质判断

除损失比例外，法院还会结合建筑工程特点综合判断违约金是否过高，主要包括：

合同履行情况：若承包方已完成95%以上工程量，仅因收尾工作轻微逾期，与完全未履约的违约情形相比，违约金调整幅度会更大。某住宅项目中，承包方逾期3天竣工但工程质量优良，法院对约定的100万元违约金核减80%。

当事人过错程度：因承包方故意偷工减料导致质量问题，与因发包方未及时支付工程款引发的工期延误，过错程度不同，违约金调整力度也存在差异。前者因主观恶意明显，违约金调整比例通常较低。

工程行业惯例：不同类型工程的违约金约定存在行业共识，如房屋建筑工程逾期违约金一般不超过合同总额的3%-5%，市政工程通常不超过2%-3%。偏离行业惯例的高额约定，更易被认定为过高。

当事人缔约地位：若发包方利用优势地位强迫承包方接受违约金条款，且未对条款内容进行提示说明，法院可能认定约定显失公平，大幅调整违约金。

三、调整适用条件：谁能申请？需满足哪些要求？

（一）申请主体与启动方式

违约金调整遵循“不告不理”原则，法院或仲裁机构不得依职权主动调整。建筑工程纠纷中，申请调整的主体通常是违约方（多为承包方），但守约方（发包方）若认为违约金过低，也可申请调高。实践中，发包方主张违约金过低需举证证明实际损失远超约定数额，而承包方申请调低则需证明违约金过分高于损失。

需特别注意，当事人若在诉讼或仲裁中未提出违约金过高的抗辩，视为放弃调整权利，二审或再审阶段再提出的，法院通常不予支持。某钢结构工程纠纷中，承包方一审未主张违约金过高，二审以“对法律理解错误”为由申请调整，法院驳回其请求。

（二）举证责任分配：谁主张谁举证

根据《民法典合同编通则解释》及司法实践，建筑工程违约金调整的举证责任采用“双重举证”规则：

1. 违约方的初步举证责任：承包方需提供初步证据证明违约金约定明显高于实际损失，如合同约定违约金与工程总造价比例失衡、违约行为持续时间短却罚款数额巨大等。

2. 守约方的反驳举证责任：发包方需举证证明实际损失数额，包括提供租金合同、销售协议、修复费用票据等证据，以证明违约金约定的合理性。

若发包方无法举证证明损失，法院可结合工程类型、违约情节等酌定合理损失数额，并以此为基础调整违约金。某办公楼项目中，发包方主张逾期竣工损失200万元但未提供证据，法院参照同地段房屋租金标准酌定损失80万元，据此调整违约金。

（三）例外情形：违约金不调整的法定禁区

并非所有过高的违约金都会被调整，以下情形中，即使违约金超过损失30%，法院也可能不予调整：

1. 当事人明确放弃调整权利：若承包方在合同中明确承诺“自愿接受约定违约金，不申请调整”，且该承诺系真实意思表示，法院通常尊重其约定。

2. 违约方具有主观恶意：最高人民法院指导案例166号明确，当事人违反诚实信用原则恶意违约，事后请求减少违约金的，人民法院不予支持。某工程中，承包方为低价抢标故意隐瞒施工能力，导致工程逾期6个月，法院对其违约金调整申请予以驳回。

3. 违约金兼具担保功能的约定：若双方在合同中约定违约金兼具履约担保性质，且承包方已收取履约保证金仍违约，法院可能认定违约金约定合理，不予大幅调整。

四、实践操作指南：违约金调整的流程与结果

（一）典型调整流程

建筑工程违约金调整通常遵循“主张-举证-认定-调整”四步流程：

1. 提出主张：违约方在答辩期或庭审中明确提出“违约金过高，请求予以调整”的主张，并说明具体理由。

2. 提交证据：违约方提交合同条款、工程进度表、违约时长等初步证据；守约方提交损失证明材料，反驳违约金过高的主张。

3. 损失认定：法院或仲裁机构结合证据认定实际损失数额，必要时可委托第三方机构对工程损失进行鉴定（如质量修复费用鉴定、逾期收益损失评估）。

4. 作出调整：以实际损失为基础，兼顾综合考量因素，确定最终违约金数额。

某EPC总承包项目中，承包方逾期竣工15天，合同约定违约金150万元。承包方申请调整后，提交了工程进度报告证明逾期系发包方设计变更导致；发包方提交租金损失测算报告主张损失80万元。法院最终认定实际损失70万元，结合双方过错程度，将违约金调整为90万元（70万元×130%）。

（二）调整结果的边界：既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

违约金调整需把握“适当性”原则，调整结果通常介于“实际损失”与“实际损失的130%”之间：

最低边界：一般不低于实际损失数额，以保障守约方的损失得到充分补偿。即使违约金约定过高，法院也不会将其调整至低于实际损失，避免违约方因违约获利。

最高边界：若无特殊情形，一般不超过实际损失的130%，这是平衡补偿功能与担保功能的合理区间。某隧道工程中，法院认定实际损失500万元，最终将违约金从1200万元调整为650万元（500万元×130%）。

特殊情况下，法院可突破130%的界限：若承包方过错极其严重（如故意伪造质量检测报告），或违约金约定虽高但已部分履行，调整后的违约金可适当超过损失的130%，但需充分说明理由。

五、建筑工程典型场景：违约金调整的实践认定

（一）逾期竣工违约金：按日累计过高的调整

逾期竣工是工程纠纷中最常见的违约情形，合同常约定“按日支付合同总额0.5%的违约金”。此类约定易因逾期时间过长导致违约金总额失控。

认定规则：以逾期导致的实际损失（如租金损失、融资成本增加、销售延误损失等）为基础，若按日累计的违约金远超实际损失的130%，则予以调整。某商业中心项目合同约定逾期一日罚款5万元（合同总额5000万元，日利率0.1%），逾期90天产生违约金450万元。法院查明发包方实际租金损失120万元，最终将违约金调整为156万元。

例外情形：若双方在合同中明确约定违约金上限（如不超过合同总额的5%），即使按日累计数额过高，法院也通常在上限范围内调整，体现对当事人特别约定的尊重。

（二）工程质量违约金：扣款比例过高的调整

发包方常约定“质量不符合约定的，按不合格部分造价的200%扣款”，此类条款易被认定为过高。

认定规则：质量违约金应以修复费用为核心计算实际损失，若约定扣款远超修复费用的130%，则应调整。某桥梁工程中，承包方施工的护栏存在瑕疵，修复费用为80万元，合同约定扣款200万元。法院认为约定过高，结合质量瑕疵对整体工程的影响程度，将违约金调整为104万元。

特殊情形：若质量问题导致工程存在安全隐患，或造成人身财产损失，实际损失应包括修复费用、赔偿费用及声誉损失等，违约金调整幅度会相应缩小。

（三）工程款支付违约金：反向调整的适用

不仅承包方违约的违约金可调整，发包方逾期支付工程款的违约金约定过高时，也可申请调整。某市政工程中，发包方逾期支付工程款，合同约定违约金按日利率1%计算（年化365%），远超LPR的4倍。法院以“违约金不得超过法定利率上限”为由，将违约金标准调整为按LPR的4倍计算。

六、典型案例解析：违约金调整的实践逻辑

（一）案例一：恶意违约情形下，违约金不予调整

北京某建筑公司承包写字楼项目，合同约定逾期竣工违约金每日5万元，逾期超过30天加倍计罚。施工中，该公司擅自将核心工程分包，导致逾期60天竣工。发包方索赔900万元违约金，承包方以“违约金过高”申请调整。

裁判结果：法院驳回承包方调整请求，判令其支付900万元违约金。

裁判理由：承包方擅自分包系故意违约，且违约行为导致发包方租金损失及招商延误，实际损失达800万元。结合最高人民法院指导案例166号精神，违约方具有主观恶意，其违约金调整申请不符合诚实信用原则，故不予支持。

（二）案例二：履约情况良好，违约金大幅调整

上海某建设集团承包住宅项目，合同约定逾期竣工违约金为合同总额的10%（即500万元）。施工中因台风导致停工5天，最终逾期7天竣工，工程质量验收合格。发包方主张500万元违约金，承包方申请调整。

裁判结果：法院将违约金调整为30万元。

裁判理由：承包方已完成全部工程且质量达标，违约系部分不可抗力因素导致，过错程度轻